主张对日妥协多年,大战在即仍想议和,胡适到底有多“不爱国”?
胡适曾说,他一生不曾享有过儿童嬉戏的生活。
这与胡适的家庭环境有很大关系。他的母亲冯顺弟是父亲胡传的第三任妻子。
父亲比母亲大32岁,父亲去世时,胡适只有4岁,23岁的母亲便做了一众成年子女家庭的家长。母亲以“少年做后母,周旋于诸子诸妇之间”,个中艰辛,外人很难体会。
年轻的母亲以特有的隐忍,为母子二人在大家庭中谋得一方生存之地。
因为无所可依,要强的母亲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,对他管教甚严,每天天未亮,胡适就被母亲喊醒,进行晨训。不仅如此,母亲还不许他和小朋友进行嬉闹游戏,一则因为他自小身体弱,二则也为了督促他多读书。
胡适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,三岁时就认得八百多字,又因为总是文绉绉的,五岁时就得了一个“先生”的绰号。
在这种近乎严苛的家庭教育下,使得胡适的童年少了些孩子气的天真烂漫,表现出超乎同龄人的早熟。
十几年后,这个聪慧的青年漂洋过海,成为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一名留学生时, 同样显得比同龄人要老成持重,因此,他又得了个“Doc''(即Doctor)的外号。
图 | 青年胡适
1915年初,在袁世凯政府与日本签订卖国的“二十一条”的消息传到美国时,中国留学生们几乎个个义愤填膺,极力主张立即对日开战。
24岁的胡适却表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冷静,他写了一封致中国留学生的公开信,直言大家是发了“爱国癫”:“在当前的条件下,对日作战,简直是发疯。我们拿什么去作战呢?”
胡适还言辞恳切地劝同学们:“请大家不要冲动,让我们各尽我们应有的责任,我们的责任便是读书求学。”
自然,他的倡议受到中国同学们的激烈批评,说他”木石心肠”。但是,胡适却并不以为然,颇有一番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的超脱。
胡适在自传里提到,他的反战思想源于自幼受到老子“不争”和墨子“非攻”的思想影响。及至他到了美国,又接触到了基督教的不抵抗主义。后来,他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哲学,又进一步受到老师杜威的哲学思想熏陶。
等到胡适27岁,学成归国时,他已是老师杜威的和平主义的忠实信徒。
人在青少年懵懂未开之时接触到的文化教育,极易深入思维深处,且不易改变。这从胡适后来在抗战初期的表现就可见一斑。
1931年“九一八”事变爆发,40岁的胡适依然延续他一贯的冷静。
他在9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:
“今早知道,昨夜十点,日本军队袭攻沈阳,占领全城,中国军队不曾抵抗。
午刻,见《晨报·号外》证实此事。
此事之来,久在意中,八月初与在君(丁文江)都顾及到有此一着。中日战后(指甲午战争),快四十年了,事事落在人后,怎得不受人侵略。”
和那些怒发冲冠的爱国青年和学者比,胡适的反应可谓四平八稳,没有谴责,没有声讨,只有自责,四十年了,国家还是如此这般不争气!
虽然对日本入侵,胡适好像表现得波澜不惊,但其实他从民国初年就在关注中日关系的变化,并且预言中日关系未来必是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。
“九一八”事变后不久,他和丁文江、傅斯年等准备拟定一个对日妥协方案提交给政府,但最终因分歧过大,未能成功。
但胡适并不死心,他又以个人名义给宋子文等政府高层写了一封信,同时在《独立评论》上发表文章,阐述他的对日主张。
他主张通过外交谈判解决中日危机,以尽量避免爆发全面战争,理由有三点:
第一,中国的经济、军事力量太弱了,对日作战绝无取胜的希望,一旦开战,国家将会被毁灭;
第二,国内不统一,国民党政权立足未稳,难以担当这一场力量悬殊、以弱胜强的战争的主帅之职;
第三,日本还未同美、英、苏等大国闹僵,一旦开战,中国不易取得国际上的支持和援助。
和16年前一样,胡适还是坚持以他的理性来分析中日局势:“我们怎么能打?拿什么去抗日?我们陆军的训练和装备均甚窳劣;既无海军,实际也没空军;也没有足以支持战争的国防工业,我们拿什么去抗日?这是一件悲剧。”
不得不说,胡适对抗战前途的担忧也不无道理。当时中国确实是“弱得不能再弱了”,连一个螺丝钉都要进口,没有像样的工业,却要去面对日本的飞机、坦克、重炮等先进装备,再加上国内军阀林立,常年战乱不断,国民政府无力掌控全局,还有国际上西方列强对日本的放纵,一旦爆发中日全面战争,确实前景堪忧。
出于以上考虑,胡适主张,对日作战时机未到,只有与日本谈判解决冲突,以便为抗战赢得时间,积蓄力量,“只有一个现代化的中国才能解决远东问题”。
其实,胡适的对日妥协主张,和蒋介石政府的“姑息日本”,忍辱发展经济,争取时间打造全德式军备训练的中央军备战的政策是相同的。
蒋介石曾在日记中写下:有雪耻之志,而不能暂时容忍者,是匹夫之勇也,必不能达成雪耻之任务。
也许在政治激进者看来,面对强敌,振臂一呼,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才是真的爱国英雄,反之,与敌人妥协则等同于卖国。
当双方实力悬殊过大时,是玉石俱焚还是忍辱负重,卧薪尝胆?这从来都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。
”九一八事变“后,大批青年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,高喊口号,要求武装抗日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胡适的对日妥协主张,招致舆论的激烈批评,甚至有人说他“媚日”。
但胡适依旧不改初衷,他表示,以卵击石并不是真的英雄,仅凭一腔热血救不了中国,“不能昧着良心出来主张作战”。
1933年,国民政府被迫与日本签下《塘沽协定》时, 胡适 发表《保全华北的重要》一文,称此举是为了保卫华北,保卫国家,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。
这次,就连胡适的忠实追随者傅斯年也出来写信炮轰胡适,还扬言要退出他们一同创立的《独立评论》社。所幸,后来两人经人调解又言归于好。
为了达成对日妥协方案,胡适还加入了汪精卫、周佛海等人组成的“低调俱乐部”,为“议和”四处奔走活动。
胡适的反战、妥协思想一直持续到1937年8月份。
1937年“七七事变”后,蒋介石在庐山召开各界座谈会,胡适应邀出席。会上,蒋介石发表著名的庐山谈话,表示:“地无分南北,年无分老幼,无论何人,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,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。”
这无疑是在公开亮明政府的抗战立场。随着日本贪得无厌的步步紧逼,蒋介石已决心不再忍耐退让,决心发动全面抗战。
但是,胡适和他的“低调俱乐部”同志依旧没有放弃“议和”的幻想,还在到处联络,想方设法向蒋介石进言,大有一条道走到黑的架势。
如果胡适就此走下去,可能日后真会和汪精卫之流同流合污。所幸的是,胡适及时踩下了刹车。
8月19日,此时淞沪会战已拉开了序幕,对国家命运异常忧虑的胡适经过深思熟虑,决定为避免大战再做最后一次努力。
他和“低调俱乐部”的陶希圣一同面见蒋介石,继续游说“议和”。
然而,此时的蒋介石已彻底看清日本“灭亡中国“的侵略野心,自然没有接受他们的提议,他提出派胡适赴美国,为抗战做宣传。
胡适觉得很突然,自己只是一介书生,没有任何从政经验,恐难当大任,但禁不住蒋介石的一再督促,再加上傅斯年一番激情四射的苦劝,终于接受了这份差事。
彼时的国民政府,对于中美关系极为重视,希望能借助美援,赶走日本侵略者,因此有七年留美经历的胡适被视为使美的绝佳人选。
9月初,胡适启程赴美前,对他“低调俱乐部”的同志说:”我的态度变了。我从此走向了‘和比战难百倍’的见解”(即“议和”比“作战”更加艰难)。
至此,胡适的和平之梦彻底醒了。那么,为什么胡适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?
究其缘由,无外乎内因和外因。
内因即,经过这几年的忍耐,国民政府的军事实力逐渐增强,已经持续一个月的淞沪会战,使胡适看到了中国军队和人民的抗战决心和意志,民族自信心大增,自然对抗战前途也变得乐观。
他在9月8日的日记中写到,他劝高宗武不要太性急、太悲观:
“这一个月的打仗,证明了我们当日我们未免过虑。这一月的作战至少对外表示我们能打,对内表示我们肯打。这就是大收获。谋国不能不小心,但冒险也有其用处。”
外因是,日本近卫内阁已明确表明撤回中日战争不扩大的方针,这等于公开表示日本已启动全面侵华战争,因此再去“谈和”就是死路一条。
根本原因还是,骨子里胡适是位有着爱国思想的学者,他曾多次表明对日妥协是为了换得“十年喘气时间”,好为日后必然面对的中日决战做准备。
其实在此之前,随着日本侵略脚步的加快,胡适已对“议和”发生动摇。
早在1935年6月,他在给王世杰(时任教育部长)的信中说:
“我们如认定,无论如何屈辱,总得不到这十年的喘气时间,则必须不顾一切苦痛与毁灭,准备做三四年的乱战,从那长期苦痛里谋得一个民族翻身的机会。”
由此可以看出,胡适与汪精卫、周佛海之类钻营的“政客”还是有区别的,也正因为如此,他才会在抗战全面爆发后,及时走到抗战的队伍中来。
从此之后,胡适开始了他为抗战奔走努力的国民外交之路。而他的“低调同志”如汪精卫、周佛海等则成了汉奸,陶希圣和高宗武在跟随汪精卫走了一段弯路后,又转而回头加入抗战的大军之中。
1937年9月初,胡适以非正式使节的身份赴美做抗战宣传,展开国民外交。
9月26日,承载着国民政府厚望的胡适飞抵旧金山,一下飞机,他即对华侨发表了振奋人心的抗战讲演。演讲题目是——《算盘要打最不如意的算盘,努力要做最大的努力》,引起当地华侨的巨大反响。
虽然胡适出身文人,对外交完全是门外汉,但他还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——“诚实与公开的外交”,来为抗战争取国际同情和支持。
他几乎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,忙碌地奔赴于一场又一场演讲中。他在写给妻子江冬秀信中说:“到纽约六个月,只看一回戏,看一会电影,连老朋友过纽约都来不及照应。”
1938年9月,胡适被任命为中国驻美国大使,正式开启了“书生大使”的外交生涯。
对于接受大使一职,胡适颇犹豫,他称自己是被“逼上梁山”。他在给妻子江冬秀的信中说:
“我二十一年做自由的人,不做政府的官,何等自由!但现在国家到这地步,调兵调到我,拉夫拉到我,我没有法子逃……我声明做到战事完结为止,战事一了,我就仍旧教我的书去。”
这位被“逼上梁山”的大使,利用自己博学、口才极佳的优势,展开他的演讲外交之路。他的演讲遍布美国大中城市,还波及到加拿大,演讲对象也遍布美国各阶层,使美国各界加深了对中国抗战的了解和同情。
胡适还创下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,做了57次演讲的记录,为此,他一度累得病倒住院77天。
胡适一边在美四处活动,一边关注着国内的局势,在得知汪精卫仍和日本密切联系时,他发电给汪精卫:
“此时国际形势果好转,我方更宜苦撑,万不可放弃十八个月的牺牲。适六年中不主战,公所深知,今日(我)反对议和,是为国家百年设想,望公垂听。”
但汪精卫这时已逃亡河内并转往香港,已死心塌地做汉奸,没法挽救回来。
胡适在演讲中多次用“苦撑待变”来表示中国抗战的决心,他还创造性地提出“中国为世界,为民主国家作战”的宣传口号,把中国的抗战与世界命运联系在一起,从而更能引起各界人士的共鸣。
胡适的抗战宣传在美国引起强烈反响。美国《纽约时报》曾评论胡适说:“对美国文化之熟悉犹如对其本国文化之了解,他所到之处,都能为中国赢得支持。”
从1937年9月23日——1942年9月18日期间,胡适在美国及欧洲的演讲有二百多件。因为胡适学识渊博,深谙西方文化,善于以深入浅出式的方法来阐述事实和讲道理,因此赢得了美国朝野上下的普遍好评。
胡适的学生吴健雄博士曾说,她的美国朋友告诉她,华盛顿上下都对胡适“崇敬备至”。
罗斯福总统曾在给蒋介石的信中夸奖胡适值得信赖。
然而,对于这位学者大使搞得轰轰烈烈的书生式外交,国内却一直质疑不断。
有些人认为他是不务正业,就连为他写传记的唐德刚也认为他的“行万里路,演百余讲”是“捞鱼摸虾,耽误庄稼”。
宋子文说他是“空文宣传”,认为没有什么实际意义。
还有些政府官员攻击胡适不懂外交,不足以胜任外交大使一职。
更要甚者,有人指责他好虚名,在美4年间就领得27个名誉博士学位。
……
客观上来看,胡适的四年大使任期,外交政绩无甚显著成果。
他刚到任时,和在美国的金融专家陈光甫合力促成了一笔2500万的桐油贷款,后来又促成了滇锡借款,缓解了国内的经济和政治压力,得到了蒋介石的好评。
除此之外,胡适的外交政绩平平。但是之所以会如此,也不能怪胡大使不尽责。
根本原因在于美国当时奉行孤立主义外交政策,不愿卷入战争,更不会为了中国而去得罪日本。
所以,胡适即使不去“捞鱼摸虾”,他也没有多少“庄稼”可做。一个外交官即使再才能超群,也没有那个能量去撼动另一国家的根本外交政策。
美国对中国抗战态度发生转机,是在1940年秋以后,因德、意、日三国结盟,美国感受到了威胁,开始对华态度逐渐变得积极。
但是从1940年下半年,宋子文作为蒋介石私人特使常驻美国后,胡适就逐渐被边缘化, 被排除在外交主导事务之外。所以到了抗战后期,中国与美的外交成果就好像没胡适什么事了。
图 | 宋子文
宋子文到美国后不到两年时间,美国援华就超过6亿美元。这固然与宋子文高超的外交能力有关,关键原因还是美国的对华外交政策发生了根本变化。
从更广泛意义上来说,胡适前期积极的抗战宣传,也为宋子文后期在美外交工作顺利开展赢得了舆论基础。
历史学家余英时曾评价说:“他(胡适)年复一年地四处演讲,究竟发挥了多大的实际效果,这是无法精确估计的。”
不仅美国,即使在日本,胡适的宣传活动也引起了巨大反响。
日本方面是非常重视胡适在美演讲活动的,为此日本《每日评论》曾建议:日本需要派三个人一同使美,才可抵抗胡适。
日本报刊分析说:胡适虽然不像老狐狸顾维钧那般信口开河地胡说,但他全身散发的学者风范,使他的反日宣战显得那么可信,最近美国的对日舆论逐渐恶化,不知是否是他宣传的原因,至少是他给予了相当大的影响。
后来,日本也的确派了三个外交使节赴美活动,以对抗胡适的宣传影响。
然而,国难当头,焦头烂额的国民政府,可能更需要一员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的外交猛将,而温文尔雅、书生气息浓厚的胡适显然有些令蒋介石失望了。
在胡适大使任期内,数次传出胡适要被免职的流言。国内的傅斯年为此忧心忡忡,还给胡适写了一封长信,逐一罗列了胡适被人非议的若干个问题, 予以提醒。
傅斯年在信中还特地提到了,胡适在美领得27个博士学位一事:“有人说先生好个人荣誉”。傅斯年还在信中劝告胡适说:“此自非坏事,但此等事亦可稍事精力,然后在大事上精力充足也”。
胡适回信表示:领博士学位,即不能挡饥,又不能挡寒,只不过为国家争得一些体面罢了。
他还向傅斯年诉苦说:“这八九个月的生活可说是在受罪。”
胡适所言非虚,他在大使任期的后半年,很少待在大使馆内,因为宋子文赴美后,他逐渐无事可做,内心苦闷,只好到外面四处演讲。
也许,只有在那一次次声情并茂的演讲中,这位学贯中西的学者才能找到自己的那么一点价值。
1942年5月间,胡适在给王世杰的信中表示,自己去年就想辞职了,只是为了大局,忍耐至今。他还不无伤感地写到:“我在此毫无用处,若不走,真成‘恋栈’了。”
1942年8月15日,胡适收到国内发来的电报,免去他大使一职。当天,他即复电国民政府,表示感谢。
9月18日,卸任大使一职,无官一身轻的胡适,移居纽约,继续他的书生生涯。
从被寄予厚望,到被人质疑、嫌弃,胡适的这一路历程令人感慨,也许真如,唐德刚所说的,大学的讲堂和图书馆才是最适合胡适的地方。
文 | 南国雨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