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的忘不了:回忆“反右”之前与盖叫天的交往
作者:秦绿枝
侯宝林当年曾经跟我讲过人老了以后的一些特征,归结为四句话:新的记不住,老的忘不了,坐着就打盹,躺下睡不着。这四句话要用普通话说起来才能合辙押韵,有味道。
早先我还年轻,对这四句话没有什么体会,现在可真是点儿也不假地应验了。我现在常常坐着坐着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,冬天在阳光底下更容易犯困;一会儿猛地又惊醒了,身上多了一条毯子,是家人怕我着凉替我盖上去的。
最近因为整理以前写的《盖叫天演剧五十年》旧稿,所以动不动又想起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常去盖老家“串门”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情景。有一次就是陪侯宝林去的。后来我写了一篇小特写刊登在当时的《亦报》上面。究竟写了些什么,我没有将这篇东西剪下来留存,现在要找起来也很费事,算了。
盖叫天、俞振庭之《英雄义》
盖老早年住淮海中路宝康里,那是后门;前门面临兴安路东首近嵩山路,我家也住兴安路,在西首近雁荡路,去盖老家很方便。去的时候总在下午两点钟光景,盖老午睡已醒,谈起来更有精神。我还在盖老家碰到几位我很仰慕的人,一位是国画家吴湖帆,穿黑长袍,戴黑眼镜,一头黑发朝后梳。他家住嵩山路,到盖老家也很近,估计是常客。盖老家的客堂中挂着一副有名的对联:“英名盖代三岔口,杰作惊天十字坡”,就是吴湖帆撰写的,对联中很巧妙地嵌进了盖老的本名和艺名。记得吴湖帆总坐在客堂左首的一张太师椅上,好像很少说话,见我去了他坐一会也就走了。
也见到过关良,他穿西装,也是盖老的知友,为盖老的几出名作画了油画。画得很稚拙,像小孩画的差不多。
说老实话我看不懂此中的奥妙。大概画家的艺事到了极其精深的地步又返璞归真,显出了一种童趣,揭示了人物的本质。
关良之《武松打虎》画作
还见过一位老人,白须白发,额角头上鼓出一大块,戴眼镜,听说是个哑巴,但耳朵不聋。盖老对我说:你可不要小看他,他叫王益芳,是黄金大戏院基本演员武生王筱芳的叔父(还是伯父?),一身好功夫,早年在关外很有名,拿手戏是《铁笼山》,他演勾了脸的姜维,一上来那场“起霸”,一声不响,但功架帅极了。
有一次还见到了盖老的大儿子有名的“江南猴王”张翼鹏,穿着灰色的长袍,手捧茶杯,毕恭毕敬地在听父亲说些什么。盖叫天在五十岁左右不幸在台上断腿,大舞台的演出合约就由张翼鹏顶替下去,先演传统老戏,后演连台本戏《西游记》,连演四年,盛况不衰。张翼鹏的老戏最出名的听说是《雅观楼》,后唐李存孝活擒孟觉海的故事。
张翼鹏之《雅观楼》
北方的名小生叶盛兰也擅演此剧,风格与张翼鹏演的不同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,不分高下。张翼鹏不幸在四十几岁的时候英年早逝,盖老闻讯,悲伤地叹了一声:“黄梅未落青梅落,白发人送黑发人(京剧《马鞍山》的唱词)。”从此祖父就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培养几个孙子(张翼鹏的儿子)延续家风,献身艺术的重任。
我写的连载《盖叫天演剧五十年》虽然留了剪报,但事后看看,总觉内容不够丰厚,总想抽出一段时间住到盖老家去,再请他作些补充。这个愿望酝酿了好久,直到一九五五年初冬的一个星期六的上午,我来到了杭州金沙港的“燕南寄庐”。不想盖老说:“你来晚了,我明天就要回上海,有任务。”老夫人说:“你来了也好,老爷子下午要去拜会几个人,顺便跟他们辞行,就由你陪着去吧!”是哪几个人?我忘了,有一个是记得的,就是时任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匡亚明(后任南京大学校长),他现在杭州休养,住在一家临湖的宾馆内。我与盖老去的时候天已昏黑,匡部长房间的窗户外面,好像就能看见静谧的湖水。盖老和匡部长谈了一会,介绍了我,匡部长大概是和我开玩笑说:“你靠盖老赚了不少稿费吧!”盖老一听,连忙为我遮盖:“不不,他对我是很好的。”当天晚上我就睡在“燕南寄庐”的客房内。是老式的大床,有蚊帐。临睡前,盖老特地来关照我,夜里会有松鼠溜进来用爪子扒房门,你不要怕……这一夜倒没有听见松鼠扒门,但空气异常清冷,我睡得不怎么沉稳。第二天上午,又随盖老夫妇回到了上海。
盖叫天说戏
我们新闻出版界早先在杭州办有休养所。一九五四年我去过一次,一九五六年又要我去。我就跟休养所的负责人说,这次能不能让我自由一些?集体游览活动有的参加有的就不参加,休养所同意了。不参加的日子就去看盖老。
这天下午我陪盖老听了书,他竟随我来到休养所看望大家,和大家一同拍照留念。
盖老上海的家搬到了东湖路一幢洋房内,我去得更勤了。记得是一个热天的下午,我去了,老夫人说:“来得正好,帮老爷子招待客人。”原来这天晚上,盖老要在淮海路上的天鹅阁请客吃西餐,让我先去。那时天鹅阁还没有装空调,二楼雅座虽然很空,但热得不行。过一会盖老来了,幽默地说:“嘿,这儿可真暖和……”
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,黄裳夫妇也在。盖老家的客厅内放着一架大鼓(像《骂曹》里的那种),还有琴师在座。盖老硬要我唱一段。我唱了,唱得实在糟糕,可是盖老却说味儿还是不错的。”黄裳那天兴致很高,先唱了一段花脸又唱了一段小生,是《群英会》里周瑜唱的那段“人生聚散难逆料”。盖老不唱,打了鼓,由胡琴伴奏,盖老打了曲《夜深沉》。
“反右”过后,我虽然摘了帽子,也绝迹不去盖老家,我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有异,怕给有崇高名望的盖老带来不好的影响。此后也就再无可能当面聆听盖老风趣的谈吐了。
(《采访盖叫天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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